驰筝

老叫花子饭馆开张了.jpg

借风

深色的夜晚在窗户上浓缩成木格纹样的形状,让出冷冷的灰白色糊纸,而后逐渐变浅,缓缓飘落在窗前的地板上。这是梅长苏抬起视线就能看到的地方,然后他放下手里的书卷、竹简或者毛笔,仰起伏案一夜的脖子,静止着等待鸽房的动静。山上的一日从鸟鸣的声音开始。琅琊阁的信鸽寅时喂早食,成百只鸽子的叫声像揉碎一大把烘干的花生壳。鸽房当值的灵童们打扫禽笼,调配鸽食,取筒打水,隐隐发散出生气。再过一柱香是梅长苏服第一遍药的时候,他慢慢搓两下脸,夜里要是不将自己藏进睡眠中,以清醒的意识与长夜对峙,身上总有些类似久处静默的寒冷中一般麻木,像被等待冻伤。


梅长苏夜里并不添炭,以免别人发现他违背医嘱,缺觉少眠。这个别人除蔺晨外无他人可指。老阁主外出前将梅长苏的康复交给蔺晨这个嘴上没毛的。少阁主新官上任,对自己接手的第一个病人兴致盎然,跃跃欲试,直想在梅长苏一人身上施展够他毕生十数年所学,连从随便哪个猎户农夫货郎嘴里听来的古怪偏方也不落下。梅长苏不介意蔺晨往他的粥里煮杂七杂八的药方,只怕蔺晨亲自驾到,收他的书,夺他的笔,连拖带扛把他弄到院子里晒太阳,或者就地按倒耍上一套活血安神的舒筋手。梅长苏如今一把病骨无力抵抗,只求乖顺喝药汤吃药膳,以此换取一身清净。


夜里亥时,房门外突然几声叩响,如此悄无声息神出鬼没,梅长苏放下书,认命开口,“少阁主不必客气”。


一只脚把门扇推开,蔺晨端着托盘晃进屋里。摆下一个碗,又一个碗,下巴一抬,“选一个吧”。梅长苏看着桌上两碗状似无二的元宵,目光逡巡之余观察蔺晨的神情,并未寻到破绽,便随意端起离自己近的一碗,舀起一个送进口中,软糯米香被撕开后是浓甜的芝麻。梅长苏平整的表情下不无两分得意之色,蔺晨眯起眼睛一点头,“选得好”。晚饭时吃得不多,一两个时辰过去,梅长苏的确有些胃口,紧接着就被第二个元宵败坏干净,一股怪味儿像一记出其不意的老拳打在他嘴里。蔺晨等到梅长苏精彩脸色,心满意足地侧身歪倒,“这个选得不行,芫荽韭菜味儿!”


梅长苏用茶水漱了三四趟,指着蔺晨跟前的那碗。蔺晨不问自答:“和你的一样啊。我说选一个,是让你选一个元宵,谁想到你胃口这么好!”


梅长苏眯起眼睛,和蔺晨相视而笑,心里遗憾相逢恨晚,若是身为林殊时就与他结识,就能与他痛打一番。



蔺晨没使唤夜里当值的灵童,亲自拎了炭回来添进炉子,占了梅长苏半拉书桌摆了热茶点心,斜倚着翻看山下城里风靡的话本。梅长苏看着从老阁主处借来的《翔地记》,其中偶尔读到父亲曾提到的游历之地,或是行军途中路过驻扎的地方,便将记忆中的内容挑拣出书中未提及的添补在一旁。


“——这儿并不盛产菊花,只是近年任上的县令喜欢,底下的人为每年老爷大寿用功十足啊,闹得老百姓颠倒生计,乱七八糟。原本是产枇杷的好地方。”


蔺晨把话本扣在一旁,“我还以为你夜夜点灯熬油,是苦大仇深,励精图治,不忍相劝呢。原来你不睡觉就是看闲书,皆是我自作多情!”


梅长苏翻一页书,“你能别乱用词吗。”


他也不是夜夜看闲书,正事今夜蔺晨在场,他才翻出一本来打发时间。大多的夜晚他翻阅琅琊阁收集归纳的档案,一遍遍描摹笔迹练习,对着炉中炭火盘算自己的时间,金陵城里足踏青云的人和跌落泥塘的人,姓甚名谁,家眷几人,与何人交好,离自己触手可及之处尚有多远。越是盘算,越是清醒,四肢因久坐不动而麻木,血液与热量急急奔向心脏,与将熄的火炭彼此对视,直至熄灭。


为什么是我呢?在炭火熄灭后淹没无感的夜晚中,他偶尔会问。随即又有很多个为什么,禁不住又会有很多个本可以。只有在此时,在似乎生者与逝者都闭上眼睛的短暂片刻,才敢悄悄地想。他必须要走很长很难的路,时间并非无穷,而他太渺小了,他连活下来都多亏无数人的奋力拉扯,活下去仍要勉力支撑。愚公是凡人之质,尚有无穷子孙后代以继,最终仍需神力相助。林殊曾经如何鲜衣怒马,却什么也没能改变,什么也无法挽回,而如今他连林殊都不是了。一个命不久矣的庸人,如何能移山填海。


“本来打算明天再告诉你,看你也不打算睡了,索性直接跟你说了”,蔺晨端起茶杯喝一口,因为冷茶苦涩皱着眉头搁回原处,展开扇子摇得鬓发飞扬,“趁老头儿还没回来,带你出去玩儿一趟,顺便捡个大便宜,怎么样?”


梅长苏接过蔺晨递来的飞鸽传信:


廊州江左盟内乱







风之积也不厚,则其负大翼也无力。故九万里,则风斯在下矣,而后乃今培风;背负青天,而莫之夭阏者,而后乃今将图南。


——《逍遥游》庄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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